他愈发感到不安,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他的内心。
要怪就怪自己,前几天为了邻里的矛盾去复仇。什么复仇,简直是犯蠢,大人的事小孩不该吓掺乎,但是大人传递给他的仇恨蒙蔽了他的理性。那天,暴突的眼球,伸长的舌头,以及青紫的脸色在他的记忆中划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。复仇的效果显然超出了他的控制。他对不起自己毁掉的那条小生命以及她的家庭,想到这,他又对接下来的决定感到释然了——尽管法律给予宽容,以命还命,才是世道的正解。
不,不能全怪自己。他突然想到这件事与他的家庭亦有瓜葛,粗鲁的父亲,凶猛的母亲,让他目睹到了拳打脚踢的甜头。在这个家里,武力称王,动手动脚成为家常便饭。他恨父母,恨的不只是他们教会了他把动武与凶残融入生活,更恨的是他们在事发后把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。
他开始回味自己有限的经历。这是他仅有的遗产,该整理整理了。
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也就是成为镇上的“孩子王”,靠武力夺取天下的他当时风光无限,手下很多,都仰赖自己的保护,他也可以借此收些保护费,糖啊笔啊玩具啊弹珠啊,镇上孩子们属他最富。想到这,他不禁笑了,人生成就也就如此。可是,在那件轰动全镇的恶劣事件后,他成为了人见人怕的“瘟神”,童年在形单影只中度过。他不怪手下的“背叛”,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担心。
在家里,父母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他,奶奶也时常操着拐杖驱赶他,健壮的和沙哑的“孽障,孽障”是余生最愉快的交响曲。不,实则他连牲畜都不如,食物少得刚好饿不死,服饰和日用是最低配置,睡觉就在猪圈旁的干草垛上。既然是家族中无可救药的罪人,那就少用点资源,留给清白人继续奔赴前程。
上学后,他屡受欺负。同学孤立他,老师漠视他,他没有朋友,也不应该有朋友。更可悲的是,面对霸凌者他不能反抗,斗殴违反学校规定,回家后必会成为父母撒气的把柄。没有人认为欺负犯罪者是邪恶的,没有人会相信犯罪者的话,亦没有人会同情一个十恶不赦的人。他体会到,犯罪的人在别人心中墨守成规地降了一档。他从别人冰冷的眼神中读出:该死的你怎么还不死?
他日夜带着副墨镜,塑料镜片是他的全部屏障,他害怕世人的眼光,太锋利、太冰冷了,他不敢裸眼直视。它简直是他的命根子,受霸凌的时候他把墨镜紧紧保护起来,哪怕付出伤口的代价。新奇的特性就会创造出一个梗,“你看见了吗?罪犯还装起来了。”好吧,就让你们玩味吧,当是我留给你们的遗物。
回忆完,他长长舒了一口气,折磨的日子总算看到了尽头。摘下墨镜,他软绵绵地躺在干草垛上,毫无睡意地仰望没有星光的夜空。又黑,又漫长。
没人回应他对所有人的告别,甚至对他决定离开小镇自己打拼生计感到欣慰。父母靠着门框抱着肘,冷漠地看着没有带任何包袱的他远去。沙哑的“孽障,滚了最好,别回来了”萦绕在他耳边。
他骗了所有人。口袋里藏了把小刀。
带着墨镜躺倒于无人的野外,是他最终的宿命。他希望经历风吹雨打、蝼蚁啃噬,还清罪孽。
刀光一闪,沉重的肉砸地发出沉闷的声响,然后一切都清静了。
明月的寒光下,白色的指关节抽动了一下,紧接着五指猛地抓地,上半身的骨架立了起来,一大片惨白撕裂了漆黑,格外耀眼。
这里曾经是他的归宿,但现在是硼斯(Bones)的诞生地。
硼斯喜欢自己形象的名字,除了骨头还有什么呢?也不记得之前有什么名字,有点遥远了,但硼斯是崭新的。硼斯抖掉骨头上残存的烂肉碎和虫子,刮擦干净墨镜上的尘土,拿起略有锈迹的小刀,缓缓站了起来。
他不是白死的,硼斯是有目的的。复仇。
拜凶恶家庭所赐,硼斯本来就是集怒气在身的复仇体,这次只是重操旧业罢了。对于硼斯来说,他们是首要目标,务必清除。那个让他舔地上浓痰的小胖别急,你是下一个。其他的,都逃不了。
月阴下,惨白的骷髅不时关节相碰发出啪哒声,一步步走向几十公里外的小镇。
小镇睡得正香,父亲却辗转反侧。
父亲是家中第一个感到对不起儿子的人,仔细反思了自己的家教后,他发现自己对儿子缺少关怀与指导。展示给儿子的都是武力与阴暗,怪不得会催生这等恶劣的事。他又想到他们对儿子最后的待遇,不禁感到自责。
父亲终究是意识到了自己迟到的责任。他希望找到儿子,无论付出多少努力。对,明天就动身。
有了弥补的决定后,心安的父亲有了睡意,但是他注意到寂静深处不正常的声音,时断时续的啪哒啪哒声像竹片相互碰撞,在寂静中尤为清晰地传入父亲的耳朵。声音越发近了,父亲越来越警惕。小偷?疯子?镇上好久没有了,那还会是谁呢?
一根白森森的东西迅速扯弯了防盗窗的栅栏,接着就是圆圆的白球从弯口处被扔了进来,然后惨白的骨架分散地挤过栅栏,零散的骨头在地上重新组装成完整的未知生物,立起来,带上墨镜,拿着反光的刀,缓缓走过来。黑黑的墨镜完全掩盖不住从眼洞深处发出的瘆人红光。
没见过活死人的父亲抽搐着爬下床,呼吸紊乱,喉咙叫不出声,惊愕僵在脸上。操纵着不听使唤的四肢,怎能逃过硼斯的死亡复仇?
刀入,血出;手合,脖断。
死睡的人们都没听到一声尖锐的女生尖叫,像是一颗石子在死水中激起的微弱水花转瞬即逝。
硼斯坐在离垃圾桶不远处的长凳上,穿着昨晚在衣柜中找到的衣服,盖住亮眼的白色。忙碌的人们无暇打扰这个地方,这使得硼斯可以好好享用手中的报纸,审阅复仇战果。一男子在家中被人刺杀身亡,刀在心脏中断成两截;一女子在家中被人拧断脖子;一男孩夜间坠楼身亡,疑似被人抛出……复仇的效果令硼斯非常满意,报纸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恐惧很受用。
一阵急促的搓地声打破了硼斯的沉醉。光天化日下,一个大男孩居然两手卡住一个小女孩的脖子想掐死她,男孩怒气冲天,貌似跟女孩有什么血海深仇。
那个男孩就是他。
硼斯快步上前,狠狠扇了他自己一巴掌,打蒙了他自己,使他自己的手离开了小女孩的脖子。小女孩趁机哭着跑开了。
“别犯蠢了。”硼斯对他自己说。
大男孩捂着脸,如梦初醒般明白了什么,羞愧地跑开了。硼斯远远看见,大男孩追上小女孩,塞给她几颗糖表示歉意,转身快速跑远了。谁都不会受到这件事的影响。
他就是最后一个复仇目标。
硼斯终于完成了复仇的任务,墨镜上反射着夕阳的金色余晖。硼斯哼着小调,啪哒啪哒地返回无人的野外,远离世间。在那里,硼斯会被大自然所接纳,不懂人情世故的动物们也会乐意与硼斯作伴。
人们还在根据稀少且离奇的线索苦苦寻找凶手,为凶手的尚在感到恐惧,却没人知道两个孩子得救的事情,以及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他的遭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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